医者的原始使命是“除人类之病痛，助健康之完美”，而实际上是“有时是治愈，常常是帮助，总是去安慰”
—— 在这条无法逆转的生命单行道上，我们如何帮助所念之人，走向一个更有尊严、更少痛苦的终点？这是我们每个人必要面临的问题，只是时间问题。
2025年10月11日是第21个世界安宁缓和医疗日，今年的主题是“实现承诺，全民享有” (Achieving the Promise: Universal Access to Palliative Care”）。这意味着，在生命末期免受不必要的痛苦，享有尊严与安宁，不是一种“奢侈的选择”，而是每个人都应享有的基本权利。
然而，在多年的临床实践中，见过太多家庭，在至亲生命的最后阶段，被“爱”与“不舍”绑架，做出了一系列基于恐惧而非理性的抉择。这些抉择，往往未能延长生命，却实实在在地延长了死亡的痛苦。
在深入探讨之前，我们必须先直面几个最常见的，也是最具伤害性的认知误区。
误区一：“放弃积极治疗 = 放弃生命，等于不孝/不爱”
这是最根深蒂固，也最让人痛苦的误解。请允许我郑重地澄清：将治疗目标从“治愈疾病”转向“控制症状、提升生活质量”，绝不是放弃，而是战略的转移。
这就像一场无法取胜的战役，我们的目标不再是攻克城池，而是如何让将士们安全、体面地回家。我们放弃的是对肿瘤本身无效的、创伤性的攻击（如无效化疗、气管插管等），转而使用所有医学手段（包括中西医结合）去对抗疼痛、呼吸困难、恶心、疲乏、纳差、焦虑等一系列症状。这需要更大的智慧与勇气。
误区二：“用了阿片类药物（如吗啡）就是吸毒，会成瘾，而且一用就意味着快不行了”
这是导致患者晚期剧痛得不到有效控制的最主要原因。对于癌痛患者，在医生规范指导下使用阿片类药物，成瘾率低于1%。吗啡在此刻不是“毒品”，而是“良药”，是带给患者基本尊严的“救命稻草”。它关乎的是患者在最后时光里，是清醒、安详地与家人交谈，还是在剧痛的折磨中意识模糊、痛苦呻吟。
误区三：“一定要积极抢救到最后（CPR、气管插管、ICU）”
我必须告诉您一个残酷的医学现实：对于终末期的肿瘤患者，心肺复苏（CPR）的成功率极低，接近于零。即使“成功”，也往往意味着肋骨被压断，口中插满导管，连接呼吸机，在陌生的ICU环境中孤独、恐惧地离世。这并非自然的死亡，而是一次被医疗技术“肢解”的死亡过程。这样的“抢救”，很多时候是对生命尊严的最后一击。
误区四：“不吃喝，营养跟不上，必须靠输液/鼻饲撑下去”
当身体真正走向衰竭时，食欲减退、拒绝饮食是自然的生理过程。此时，强行输液或鼻饲喂养，不仅无法吸收营养、延长生命，反而会加重患者的心肺负担，导致肢体水肿、胸腹水增多、痰液增多引起呛咳和窒息风险。让身体自然地“关闭”，安静地“离开”，有时是更人道的选择。
安宁疗护（Palliative Care）是一门临床医学学科，它针对的是罹患现代医学无法治愈的疾病的患者，通过疼痛控制、症状管理、心理疏导和精神、社会支持，为患者及其家属提供全面的照护，以提升其生命质量。
它的核心原则是：
1.维护生命，同时承认死亡是自然过程。
2.既不加速死亡，也不拖延死亡。
3.提供疼痛和其他痛苦症状的缓解。
4.整合患者的精神和心理关怀。
5.提供支持系统，帮助患者在生命终末期尽可能积极地生活，直至死亡。
6.提供支持系统，帮助家属在患者患病期间和丧亲之后应对困境。
请注意：安宁疗护可以与抗肿瘤治疗同步进行！ 越早介入，效果越好。
作为中西医结合医生，我亲眼见证了两种医学体系在生命终末期照护中碰撞出的温暖火花。
1.症状管理：西医的“精准”与中医的“整体”相结合
癌性疼痛：
西医：遵循“三阶梯止痛原则”，规范使用非甾体抗炎药、阿片类药物，快速、强效。
中医：辅助使用活血化瘀、通络止痛的中药（如元胡、白芍、蝎子等）或针灸（选穴足三里、合谷等），可以减少西药剂量，减轻便秘、恶心等副作用。
恶心、呕吐、腹胀：
西医：使用止吐药、胃肠动力药。
中医：采用健脾和胃、降逆止呕的中药（如半夏、陈皮、砂仁、旋复花）或艾灸中脘、足三里，能有效改善消化功能，增加患者舒适度。
呼吸困难：
西医：吸氧、药物减轻气道水肿。
中医：辨证使用补益肺肾、纳气平喘的中药（如人参、蛤蚧、五味子），或耳穴压豆（肺、气管、神门等穴位），能帮助缓解气促和焦虑感。
焦虑、躁动、失眠：
西医：使用镇静安眠药物。
中医：通过宁心安神的中药（如酸枣仁、夜交藤、茯神）和头部穴位按摩、五行音乐疗法，帮助患者获得内心平静，改善睡眠质量。
2.精神与心理支持：中医情志理论的智慧
中医认为“怒伤肝、喜伤心、思伤脾、忧伤肺、恐伤肾”。在生命终末期，患者的恐惧、忧虑、未了的心愿，都需要被看见和疏导。
我们可以通过引导式冥想、静坐帮助患者“安神定志”。
通过生命回顾，鼓励患者讲述一生的故事，帮助他们找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，达成“自我整合”。
家属的陪伴、抚摸、真诚的沟通，本身就是最好的“情志疗法”。
为了避免在危机时刻仓促决策，我强烈建议您和家人完成以下四件事：
1.提前沟通：开启关于“生命末期愿望”的对话
找一个安静的时刻，温和地开启话题。可以这样问：
“爸爸/妈妈，如果有一天，医生告诉我们现在的医疗手段已经没有办法了，您希望我们怎么做？”
“您最害怕的是什么？是疼痛，还是不能自理？”
“您希望最后的日子是在家里，还是在医院？”
2.提前规划：签署“生前预嘱”
生前预嘱是在您意识清醒时，签署的一份文件，用以说明在生命末期希望接受或不接受哪种方式的医疗护理。它明确了：
要不要进行心肺复苏？
要不要使用生命支持系统？
要不要进行鼻饲或静脉营养？
这是您对自己生命自主权的最终行使，是送给家人最宝贵的礼物，能让他们在至暗时刻免于决策的内疚与挣扎。
3.提前准备：打造一个“安宁的”家庭环境
如果选择居家疗护，可以：
将房间布置得温馨、安静、通风、光线柔和。
准备好常用的症状控制药物（如止痛药、镇静药）。
在床上放置软垫，定期帮助翻身，预防压疮。
播放患者喜欢的音乐、老照片，唤起美好回忆。
4.提前学习：掌握基本的照护技能
如何为卧床者清洁身体、更换衣物？
如何通过表情、姿势识别患者的疼痛等级？
学会简单的穴位按摩，帮助缓解不适。
死亡是生命必然的终点，但我们如何走向这个终点，却可以有截然不同的面貌。
安宁疗护，不是冰冷的“放弃”，而是温暖的“拥抱”；不是无所作为，而是积极地去提升生命的品质，直至最后一刻。它关乎医学，更关乎人性；它需要技术，更需要爱与智慧。
在2025年世界安宁缓和医疗日这一天，作为一名与死亡打了多年交道的医生，希望你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时候，尽早与你的家人进行一次深刻的对话。
我们如何面对死亡，决定了我们如何真正地活着。生命的终章，不是一场充满创伤、痛苦和遗憾的医疗溃败，而是一次在爱与尊严中完成的、平静的告别。
本文旨在科普，个体情况请遵医嘱并与您的照护团队深入沟通。预立医疗指示（生前预嘱）的具体法律文件和流程，请咨询您所在地的相关机构。